我娘病逝那天,把我叫到床前。
她要我对天发誓:这辈子都不能离开这间药馆,不能离开长宁镇。
我不明白她的用意,却还是含着泪照娘说的一字一句发了毒誓。
我娘这才满意的点点头。
她颤巍巍的伸手,轻轻抚上我早已哭花的脸:我的儿,别怨娘,娘能做的只有这些了。
我娘死后,我照她说的安心守着药馆生活,不敢生出一点搬家的心思。
在我娘去世一年半后,皇宫里的人却带着圣旨找上了门。
大元十一年,历丰帝薨逝。
国丧过后,太后及一众旧臣扶持新帝即位,立国号为汉元。
李公公找到我的时候,小小的药馆里热气缭绕,炉火上蹲着的药铫子里沸腾着,传出阵阵药香,而我正在给隔壁的兰婆婆抓药。
“兰婆婆,这药回家煎好,每日用过饭后服下,今年冬天天寒,要多注意呀!”
一回头,我看着自家三寸之地的屋子里黑压压的一片人,有些茫然。
最近的风寒这么严重吗?怎么今天药铺人格外多?
“是哪里不舒服?”我遍抓药边问。
李公公微微一笑:“谢公主关心,老奴身体一切都好。”
公主?公主是谁?我在药铺里看了三圈,愣是不知道他在跟谁说话。
“公主不必张望了,老奴找的就是您。”
“可我不是你说的什么公主,我只是个郎中!”我扭头假装抓药,其实抓药的手已经在抖了,我想过会有这一天,可没想到会这么快。
“既然宫里找上您,就说明不会找错人的。老奴这次是奉当今圣上的旨意来迎先帝流落在宫外的公主回宫的,永嘉公主,接旨吧!”
“必须去吗?”我有些为难。
“公主殿下莫不是想抗旨?”李公公依然笑着。
我娘死之前逼着我答应她这辈子不离开长宁镇。
可我不敢抗旨,我只能对不起我娘了。
等我真的进了宫门,我恍若大梦一场,梦醒了,我真的变成了公主。
我秦照影活了十六年,从来没想过我会回宫。若是我娘还在,知道宫里来人接我回去,不知道她会是什么反应。
他们给我穿上公主的服制,头发用带着好闻的桂花味的发油梳成髻,两边插上流苏双花金步摇,而后又压上重重的镂金锦丝缠枝冠,冠上缀满了红宝石和东海大珠。
我瞧了眼铜镜里的人,再不是平日里不着粉黛的样子,黛眉若远山,朱唇似花瓣,就连身上长年累月的中药味也在沐浴焚香后不复存在,真真是娇娇嫩嫩的一公主模样!
“殿下,看咱们圣上对您这个妹妹真真是上心的,赏了满院子的珠宝首饰不说,各式各样的东西仓库里都要堆不下,就连公主的服制也是最高规格的,看着圣上心里是真高兴!”魏嬷嬷边扫着胭脂边说着。
我没作声。不知道为什么,现下宫里一团喜气,我却开始想念我的药铺。
药铺是我娘留给我的,她在去世前叫我跪在她的床前发誓,这辈子不能放弃行医,我哭着按她说的发誓,她才放下心似的闭上眼去了,现下我只能祈求我娘地下若有知,不要怪我才好。
“殿下,咱们该去拜见圣上了。”魏嬷嬷轻轻拍拍我。
我从回忆中醒过神来,忙站起身往外走。宫规森严,我生怕自己哪一步做的不对给自己招来祸事,既然入了宫,就要更加小心才是。
等到大殿,除了魏嬷嬷嘴里提到的对我格外上心的圣上,还有他后宫的各位嫔妃。暖帐酒香,琴音袅袅,宫娥们正随着琴音徐徐舞之。
“永嘉见过皇兄!”我目不斜视的跪下,按照魏嬷嬷教的一字一句的说。
“免礼免礼!诸位爱妃,这是父皇流落在民间的女儿,近日终于让朕寻回来,特封为永嘉公主!快赐座,来朕身边,朕要好好同皇妹叙叙旧!”
“臣妾恭祝皇上寻回幼妹!”
我抬头看去,我那皇兄看起来心情舒畅,溢于言表,正让宫人将我的位子搬至他的身旁。周围的嫔妃神色各异,眼神中不乏轻蔑,投向我的时候,好像又掺杂着一丝怜悯。
顾不上细想,我就被魏嬷嬷扶着坐到了皇兄的身边。
“来宫里这几日可还习惯?可还缺什么不缺?若是有不足的只管跟朕开口,自是不让你受半分委屈。”
“永嘉谢过皇兄,身边一切都不缺,宫里的风景也好,永嘉很喜欢。”说完我又忍不住忏悔,娘,我对不住你,我说谎了,我也没有很喜欢这里。
皇上听了只是哈哈一笑:“那就好,太后娘娘近日身子不爽快,故不曾出席席面,待席面散了,随朕一同前去拜见吧!”
我自然是点头应下。
“皇叔,朕寻回幼妹实在有些忘形,忘了恭贺皇叔凯旋归来,皇叔不会怪罪吧?”
我看向皇兄端着酒杯遥敬的手,才发现隐匿在角落里的人影。
“皇上今日为我这侄女大开席面,足见得我这侄女的金贵,自然我这一点成绩也算不得什么了。”那人坐直身子,嘴里像是打趣着。
他坐直后,我才看清他的脸,那是一张清俊又带些沧桑的面容,眼睛深邃,斜眉入鬓,犀利的眼神中带着些探究。这张脸似乎有些熟悉,但一时间却有些回忆不起来,我有些愣神。再抬头对上他投过来的目光,我忙低下头假装品尝案几上的糕点。
坊间传言当今圣上与靖安王爷只是表面上的和气,毕竟当初先帝驾崩,太子之位悬而未落,靖安王爷得了圣旨密诏连夜从边疆往回赶,却不想回宫当日才得知当今圣上被立为太子,顺理成章的继承大统。现如今太后与皇上忌惮靖安王爷手握兵权,正想尽办法欲除之而后快呢。这些还是我在给包子铺的小胖抓药的时候听他说了一嘴,现在看来这些传言也并非是空穴来风。席面上看起来风平浪静,实则是怎样的暗流汹涌估计只有我那正开怀畅饮的皇兄和角落里的皇叔最清楚了。
想到这里,我悄悄抬头看向角落,却只看到了皇叔起身离去的一角身影。
我就这样在宫里安顿了下来,住在雨霁斋,这是宫里上好的院子。
每日都有宫里管教习礼仪的嬷嬷过来教规矩,或是翰林院的太傅来教书。一天下来,比我上山采草药还要累。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的过去了,嬷嬷虽然面上总是板着脸,可她却是我在这偌大的宫里唯一能说得上话的人了。偶尔,她对我的偷懒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知道她心肠不坏。
我那皇兄总使唤李公公过来查问我的情况,每次我都说过的很好,事实也是这样。李公公每次也满意的回去复命,可从没说过皇兄要见我。
“嬷嬷,你说皇上为什么要费劲把我找回来呢?就为了把我困在这院子里吗?”我问正在给我收拾衣服的嬷嬷。
嬷嬷听了这话明显的愣了一下,随后才说:“当然是因为皇上疼您呀!把您找回来了也算是了却了先帝的心愿吧。您瞧瞧,宫里的娘娘们都没有您这般的圣宠,自打您回来,这来送东西的宫人就没断过,皇上怕不是把天下的稀奇玩意儿都给您搬过来了。”
是这样吗?我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可又说不上来。
我想起小的时候,我娘总拉着我的手,带我上山采药。她总会紧紧的牵着我的手,不厌其烦的把一种种草药指给我看。她还告诉我,这世界上,人与人之间最怕亏欠,你得了别人的好,就得记别人的情,此后的日日夜夜就要去想怎么还给别人。
“小影,这是非常痛苦的事情,娘不希望你也经历这些。”我娘当时把我揽在怀里说了这些话,也不管当时尚且年幼的我是否能够听懂。
现如今,身处这富丽堂皇的宫殿里,摇身一变成了万人之上的尊贵的公主,日日受着皇兄的恩宠,忽然想起娘说过的这些话,我一时间有些迷茫。这就是娘说的得了别人的好,就要记别人的情吗?
不同于皇兄的见礼不见人,皇后娘娘倒是时常喊我过去说话,当然大多数时候是听那些嫔妃们说,我只是在一旁陪着罢了。
“公主殿下,怎么总不同咱们姐妹说话呀?”
说话的是王大人家的独女,王大人作为前朝老臣治理水患有功,自然他这女儿也跟着受了赏,前几日刚被封为贵妃。
我抬头看向皇后娘娘,她刚端起茶杯。
见皇后娘娘并不出声,王贵妃越发的得意起来:“不如公主给咱们讲一讲先前在宫外的日子吧,想来各位姐妹见识浅薄不曾有过公主这般的经历,听着也是有趣的很。”
她话里的意思大家都能听得出来,不过就是说我身份低贱,是个宫女生的罢了。周围的嫔妃窃窃私语着,更有低头偷笑的。
先帝与我娘有过一段孽缘,先帝不曾当真,我娘却隐瞒了一切,借出宫嫁人的缘由,跑到宫外生下了我,此后我娘不曾嫁人,开了间药铺独自一人抚养我长大。
如今听着王贵妃的话,实在是有些刺耳,若我真是个名副其实的公主也就罢了,偏我是个宫女生下的,说好听了是我娘得了皇上的恩赐,为皇家开枝散叶了,说难听了我就是个有皇家血统的奴婢,现在被找回来也是祖坟冒了青烟的缘故。
只身一人在这深宫里,我只能装听不见,只是低头端详起扇子上的图案。
王贵妃一心想拿我当玩笑,却不想我根本不搭她的茬,剩她自己冷在那里,顿觉脸上有些挂不住:“你……”
“好了!公主刚回宫不久,还有些不太习惯,以后有的是时间跟咱们说话呢!”皇后娘娘先开口截住了王贵妃的话,她脸上挂着温婉的笑,整个人端庄大方,“皇妹,皇上今日事务繁忙,说来也有日子没见公主,不如公主去御书房见见皇上,你们兄妹该是有许多话要说的!”
我巴不得立刻离开这里,当即站起来行礼:“永嘉告退。”
“不过是个野丫头,神气什么!”
身后传来王贵妃气急败坏的声音。她平时跋扈惯了,怕是没想到会在我身上吃瘪,皇后娘娘似是在安抚着,离得远了,也就听不清了。
刚到御书房门口,李公公就迎了上来,脸上带着笑:“老奴见过公主,公主万安!”
“我想见见皇兄,烦请公公通报一声。”
李公公照样笑着进御书房去了,不多时就出来,示意我进去。
一进门,就闻到一股幽香,不同于平常的熏香,乌沉香中似乎还掺杂着一丝清新的茶香。案几上摆着的金雀镂空博山炉中正流出一丝丝的香烟,丝丝缕缕的缠绕在一起,说不出的旖旎。
刚一抬头,就看见我那皇兄正站在书案前挥毫泼墨。
“永嘉见过皇兄!”我恭恭敬敬的跪下,不敢在礼仪上出一点差错。
“好好好!快起身,过来让朕瞧瞧!”
我听他的话向前走了几步。
他扔下手中的笔,快步绕过书案,围着我左瞧右瞧,脸上是掩不住的喜色。
“皇妹天资聪颖,这才多久便将宫里的礼仪学的如此纯熟,朕甚是欣慰!”
“我……永嘉愚笨,是宫里的嬷嬷和先生教的好。”我低下头,不敢和皇上对视。
“嗤!”
有人嗤笑了一声。
“怎么?皇叔不觉得朕的皇妹与刚进宫时大相径庭吗?”
皇叔?
我这才瞧见屏风后的茶几处,有人正翘腿坐着自顾自的煮茶。
“永嘉见过皇叔!”我赶忙再行礼,生怕丢了规矩。
“不必行礼,本王没那么大的架子!”
“皇叔不过来瞧瞧我这皇妹吗?”
“皇上亲自找的嬷嬷和先生,不用瞧就知道定是出不了差错。我看与不看,意义不大。”
两个人话里话外的火药味渐浓,我低着头只看见皇上的手紧握成拳,隐藏在宽大的衣袖下。但看他衣袖上明亮的金线绣成的金龙隐隐翻飞,就知道他在极力的克制自己的情绪。
半晌室内静悄悄。
“这段时间朕忙于朝堂之事,甚少去看你,皇妹不会怪罪朕不关心你吧?”
皇上面上不显愠色,又将话头引到我这边。
“永嘉不敢,皇兄忙于朝政,为国为民,还是要当心龙体才好!”
“是,朕刚刚正提醒皇叔在外征战一定当心自己的身体呢,是吧皇叔?”
无人应话。
“皇叔,皇叔?”
察觉到不对劲,我顾不得许多,越过屏风上前。
刚刚还在煮茶的人现下依然昏死在茶几上,他脸色苍白,双眼紧闭,呼吸有些急促。
“快传太医!”在看到皇叔晕倒在茶几上的那一刻,饶是皇上,此刻脸上也露出了些许慌乱。
御书房外顿时乱作一团。
李公公带宫人进来,手忙脚乱的将皇叔移到内室的软塌上。
没时间考虑是不是越矩,我伸手拂开他的衣袖,手指搭上他的手腕,仔细辨认着他的脉搏。
温热的触感传来,但脉搏的跳动确是虚弱的很。我端起他喝过的茶杯,茶杯里的茶汤色泽明亮,低头一闻,闻到一股醇厚的茶香,再细细闻来,却又不只是茶香。
守着皇上我不敢妄下论断,想了想,从头上拔了支银簪,探进茶杯里。果然,银簪变了色。
我脸色一变:“皇兄,是中毒。”
皇上像是有些不敢相信,中毒两个字已经够让人震惊了,却偏偏又发生在御书房里,恰巧中毒的还是靖安王爷,只怕传出去皇上会被有心人诟病。
“中毒?太医!太医在哪里?”皇上俨然已是慌乱不堪了,先不说会不会被朝臣质疑,他实在是不敢想若是今天靖安王爷不曾来到御书房,中毒的会是谁。
太医拎着药箱一路小跑进来,刚要行礼就被皇上拦住,示意他赶紧医治皇叔。
“太医,皇叔应该是中毒,据我推测,应该是断肠草,不过剂量不大,皇叔应该只喝了茶,太医再做诊断吧。”我将我的判断说给太医听,只盼最好是如我所想,剂量不大,不至于丧命。
眼前的皇叔已经没有了刚刚的倨傲,他躺在软塌上,头上冒着汗,嘴唇紧闭,像是在忍受着巨大的痛苦。
而我那纵横朝堂之上的皇兄,此刻正坐在一旁,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御书房里陆陆续续的来人,每个人进来脸上的神色大致相同,却又不同。
内室里躺着的靖安王爷到现在也没醒,生死未卜。
不只是皇后娘娘马上赶过来了,就连太后娘娘都惊动了,此刻正围拢在一起,不知道在商量些什么。
“公主殿下,您判断的不错,正是王爷喝了有断肠草汁液的茶水,这才导致的中毒。不过剂量不大,臣已经让人去煎药了,先得让王爷把内里的毒吐出来,再辅以汤药,假以时日,必能康健。”
太医将药方递过来给我过目,上面的药材倒是没什么问题,再一看皇叔那仍然紧皱着的眉,我想了想:“劳烦太医,再加一味百合入药吧。”
太医拿了方子去给皇上回话去了,内室里就只剩下我和皇叔。
不同于外室,内室的炉火烧的格外旺。就算这样,皇叔还是冒着冷汗,似乎怕冷一样,微微蜷缩着身子。
我将衾被给他拉高,又洗了帕子打算将他头上的汗擦去,刚一触到他的皮肤,就被他一把拉住。
我一惊,低头看去,皇叔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睁开了眼,只是眼中却像蒙着一层大雾,朦朦胧胧的,不复平日的清明。
他不错眼的盯着我,我小声的试探着喊他:“皇叔?皇叔你醒了?”
他半晌没说话,又闭上了眼睛。
宫女奉了汤药进来,内室的门开开合合间,连带着皇上的震怒一并飘了进来:皇叔怎么会在御书房中毒?没用的东西,去给朕查!查不出来仔细你们的项上人头!”
内室里的软塌上,皇叔依然睡着,皇兄这话也不知道是说给谁听的。
或许是安慰自己也未可知。我这么想着,一边接过汤药,准备给皇叔喂下。
听嬷嬷说,皇叔年少时便立下战功赫赫,就连先帝都对自己这个弟弟赞许有加。只是王爷为国为民,心系边疆,到现在连个子嗣都没有。嬷嬷说到这里,便连连惋惜。
我喂着药,又想起进宫这些日子听到的这些议论,皇叔纵有赫赫战功,万贯家业,现如今遭遇不测,身边连围着伺候的人都没有。虽然是在宫里,虽然事情发生在御书房,虽然当今圣上是皇叔的侄子,人前与皇叔看起来情谊深重,但皇上此时正忙着查明事情的真相,有些顾不上床塌上的皇叔。可现在皇叔这看起来刀枪不入的人,现在却让人觉得好孤单。
幸而我也没把自己当成真正的公主,喂药的事情既然皇兄放心,医者父母心,我在内室守着也没觉着有多辛苦。喂完了药,我正要起身去向皇兄回话,床塌上的皇叔却再次睁开了眼。
“皇叔是醒了吗?”
他的嘴唇颤动着,好像是要说些什么。
“皇叔刚服下药,现如今该好好休息才是。皇叔想说什么,不如养足精神再说也不迟。”
听了这话,他倒是没再坚持,乖乖的闭上眼睛睡去了。
“永嘉见过太后娘娘,太后娘娘万福。”从内室出来,就看见太后正端坐在皇上身边,皇后站在太后的另一侧。后宫中属太后最讲究礼数,我赶忙向着太后行了个礼。
“起来吧,你那皇叔现下如何了?”太后依然是一副稳重如山的姿态,倒显得皇上此刻慌乱的样子不成体统。
“回太后娘娘,太医对症开了药,现下皇叔已经服下药睡着了。皇叔是福泽深厚之人,想来好好休养便无大碍。”我斟酌着字句,怕一不小心便引得太后不快。
“听皇上说,你医术精湛不输太医?这倒是让哀家惊喜的很。”太后轻哼了声,话中的深意让我有些捉摸不透。
我抬头看向太后身边的皇上,他正一手扶额,看起来对皇叔中毒这件事头疼的很,像是根本没听到太后说了些什么。
“是皇兄谬赞了,永嘉只是三脚猫的功夫,上不得台面,都是太医医术高明,皇叔方能脱险。”
这样的回答好像太后还算满意,紧接着调转了话题:“王爷出事,你皇兄忙着查明真相,你围在病榻前辛苦忙碌,好孩子,累着了吧?”
“能为皇兄分忧是永嘉的荣幸,不敢当太后娘娘的夸奖!”
“你能这么想是再好不过的了,你也是皇家子孙,你皇兄政务繁忙,少不了要你扶持协助,你可要尽心帮忙才是。”
“永嘉记住了。”
这时有宫人来报,说是并未在宫中发现刺客的痕迹,这引得龙颜大怒:“没有刺客这毒是哪里来的?皇城司都是做什么吃的?难道这毒是朕自己下的不成!”
太后自始至终不发一言,却在听到皇上说最后一句话时抬头看向了他,眼神中充斥着疑虑。皇上此时才意识到自己有些失言,忙摒退了宫人,转身向太后解释:“母后,儿臣失言,实在是皇叔之事让儿子太过焦虑,儿子只是想尽快查明真相。母后明鉴,这毒并非儿子所下啊!”
不等太后开口说什么,一旁的皇后娘娘忍不住帮腔:“母后明鉴!陛下平时对皇叔十分敬重,情谊深厚,陛下绝不会做出这等事来啊,定是有细作想害皇叔性命!”
“哼!”太后听了只是轻蔑的哼笑一声,“这么说来,细作要害王爷的性命却在御书房的茶里下了毒,难道这细作都会未卜先知,知道咱们陛下今日要与王爷在御书房商议要事?这倒是有趣的很!”
太后娘娘这番话说的滴水不漏,既借着皇后的话驳斥了皇后的辩白,又将皇上推向了漩涡的中心,既然有细作,为何偏要在御书房害王爷?要么事实就是细作所为,要么就是贼喊捉贼的故事了。
皇上皇后已然吓得跪倒在地,我正犹豫要不要跟着一起跪,就听太后悠悠的开口:“皇上不用如此如临大敌,哀家也没说什么呀!事情早晚会水落石出的,皇上,皇后,且放宽心吧!”
“儿子定会追究到底,还皇叔一个公道!”
“行了,哀家累了,皇上还是先想想怎么给朝中大臣一个交代吧!”太后站起身,从我身边经过,我忙低头行礼。
“好孩子,你既然有医术傍身,想来皇上说的总不会差,既如此,你便同太医一起,务必要让王爷康健才是!”
“永嘉记下了,定不负太后娘娘期望!”
等回到内室,软塌上的人尚未清醒。
四下静悄悄,就连外面都没了动静,仔细听只有浅浅的呼吸声。
我坐在离软塌几步远的椅子上,慢慢回想着今天发生的一切,真相好似被裹在一团浓重的雾中,而我就是雾中摸索前行的人,进退两难。太后的话仿佛就在耳边盘旋,所有的事情好像都在她的成算中,皇上逃不脱她的手掌心,我也是。
本来皇叔在御书房中毒这件事就足够蹊跷,依皇后所言,这事如果是细作所为,倘若目标是皇上,怎么皇上天天在御书房偏今天不曾用茶,反倒是王爷中了招?如果一开始就是奔着王爷而来,却把毒下在了御书房?现下我也有点理解为什么太后会说这事有趣的紧了。先不说究竟是为了谁,这细作是谁派来的呢?如今新帝登基,在朝中根基不稳,朝中新旧大臣相互抗衡,若真的是皇上想除掉皇叔这个眼中钉兵行险招,这种事一旦东窗事发,皇上不仅会被朝中王爷的拥趸质疑,还会被民间百姓耻笑!
可如果不是细作所为呢?
皇上把皇宫翻了个底朝天,也没能找出可疑之人。震怒之下,将皇城司大半的人关进了大牢,等待秋后流放。
这样一来,皇上对皇叔的诚心可鉴,也暂时堵住了朝中悠悠众口。
我对皇上怎么处理这件事并不是很上心,我只关心我的病人。
进宫这许久,皇叔中毒这些天,竟然让我意外的忙碌了起来,颇有些像没进宫时候的日子。那时候,虽然没有如今的荣华富贵,无上尊荣,日子如流水一般,却是我最喜欢的。兰婆婆总会送我许多东西,春天太阳糕,秋天桂花酿,还会给我讲好多笑话。包子铺的小胖也时常溜过来同我讲他从说书人那里听来的坊间八卦,就算我忙到没工夫搭理他,他也自顾自的絮叨上好半天。
如今只是我一个人,可能有这些许的忙碌,已经让我很满足了。徐太医每天过来给皇叔诊脉,总会给我带些医书,让我在这大段的光阴里不至于太过于无聊。
皇叔倒是日复一日的好了起来,除了还有些虚弱需要卧床静养,其实已无大碍。眼看他渐渐好转,我也暗暗松了一口气。
除了皇上每天过来探望时皇叔会同皇上说上几句,其他时候几乎不开口。这一天的很多时间里,我和他都是各自忙各自的事情,谁也不会打扰到谁。皇叔往往会依在榻上处理一些边关的军报,而我都是在窗边研读徐太医带给我的医书,书中有太多我不曾了解到的,往往就沉迷了进去,还是宫人来传汤药我才恍然惊醒。
这日我照常捧着医书看的起劲,冷不丁的听见有人说话。
“听太医说,是你先发现了我中毒?”
我循声望去,皇叔在案边提笔作画,连眼神都不曾瞥向我,我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
他见我不说话,手中的笔一顿,终于是把脸扭向了我,似乎在等我的答案。
“回皇叔,是我。”
“看来皇侄医术精湛赛扁鹊,皇上有你这样的妹妹倒也是他的福气。”他终于扭过了头,继续作画去了。可我怎么从他的话中听出了一丝讥讽?
“永嘉医术不精,皇叔能日渐康复是徐太医尽心医治的结果。”手里的医书有些烫手,端也不是,放也不是。
“倒不用这么谦虚,你以前可不是这样谦逊的人。”
手中的医书掉到地上,我瞪大了眼看向他,他依然在案前挥毫泼墨,淡定如斯,可怎么会说出“以前”?
“以前?皇叔在说些什么?永嘉不懂。”
皇叔将手中的笔搁下,转身一步步走过来,离得近了,有淡淡的香气传来,许是近日汤药不断的缘故,香气中还夹杂着一丝药香。
“看来你是不记得了。”
我盯着他的脸,是有些熟悉,可就是怎么也想不起来到底在哪里见过。
“那时候你还没有这书案高呢,躲在你娘身后。我伸手想抱你,你不仅不怕,还自己投进我怀里,说你是天下第二的郎中。”
他在我身边踱着步,一字一句将我的回忆彻底勾起。我想起来了,他说的没错,我们是见过一面的。那时我娘还在,我也不过才六岁。
那时的皇叔好像也不过刚束发,我和娘上山采草药,我在溪边玩水时发现了蜷缩在石头后面的皇叔。我把他指给娘看的时候,娘吓了一跳。她下意识的将我搂在怀里,见皇叔一动不动才壮着胆子上前查看。小心翼翼的试探了鼻息后,娘有些惊喜:这人还有救!
皇叔身上都是刀伤,衣衫褴褛,气息奄奄。娘把他背回了药馆,用了上好的中药给他沐浴擦身,又用老山参熬了汤水给他喂下,每天精心照顾着,皇叔这才捡回一条命来。
皇叔清醒后什么也不说,娘一度以为她捡来了一个哑巴。皇叔不说,我娘也就不再问,只是耐心的打探着哪家人丢了孩子。
我和娘不一样,我不管他理不理我,总是要缠着他说上好多。从坊间传闻到邻里八卦,我通通跟他说了个遍,说到最后,往往是要说回到他身上。我说哥哥不要怕,我是天下第二的郎中,我会治好多病,就算你再受伤,我也能医好你。
他罕见的笑了笑,伸手要抱我,还问我天下第一是谁。我震惊于他居然会说话,但还是老老实实的告诉他,天下第一的郎中是我娘。
“想起来了?”
“我……”我嗫嚅着,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突如其来的相认场面。
“我记得那时你为了串糖葫芦跟隔壁的小胖子打架,瘦小的像个小猫一样被小胖一把推倒在地,竟没有哭,反倒是咬牙爬起来冲着小胖扑过去,到底是狠狠地咬了他一口才解气。后来任凭我怎么问你,你终究不肯说为何打架。”
这人怎么记得这么多?我不禁懊恼的抬头瞪他,他却像没看见一样弯腰将地上的书捡起来,自顾自的翻看起来。
他倒是记得不错,我是跟小胖决斗过的。
那时我娘从山上捡回来个“哑巴”男子的消息没用半天就传遍了长宁镇,这都要归功于碎嘴的小胖。虽然那天我娘特意从药馆后门把人背回家,却还是被同样从包子铺后门偷偷溜出来找我玩的小胖撞见。
我娘说不能让人知道有个哥哥在我们家,怕沾上不必要的麻烦。为了收买小胖,我忍痛拿本就不多的零花钱买了串糖葫芦送给了小胖。可小胖这厮,丝毫不懂吃人嘴短的道理,答应了我守口如瓶,却还是管不住嘴,不等别人问就添油加醋的竹筒倒豆子般全说了出去。
有人来药馆抓药的时候向我娘求证这件事,我才知道小胖这厮竟然背叛了我!
当下是可忍孰不可忍,我怒气冲冲的推开药馆的大门直奔隔壁的包子铺,任凭我娘在身后呼喊也充耳不闻。
等到了包子铺,小胖还在门口那把躺椅上睡着。一想到我百般不舍的零花钱竟然被小胖骗走,我的心就开始滴血。此刻看到睡得正香的小胖更是怒火中烧,捏紧了拳头上前猛地给了小胖一拳。
小胖被突如其来的拳头给打醒,扭头看到是我,似乎猜到了我是为何而来,挤出一个笑:“小……小影,是你啊,你怎么来了?”
“骗子!”我怒吼着。
“什么骗子?你说什么呢?”小胖从躺椅上爬起来,有些心虚的挠挠头。
“我的零花钱!你骗了我的零花钱给你买糖葫芦,你答应我的事呢?”我质问着小胖。
“我没说!”小胖涨红了脸,狡辩着。
“镇上都传遍啦!你个骗子,你把糖葫芦还给我!”我的理智燃烧殆尽,冲着小胖扑过去。
小胖吓了一跳,根本没想到我会这么激动,眼见着我捏着拳头扑过来,下意识的伸手一推,等我反应过来,我已经躺在三步开外的地上了。
“小影,你没事吧?”小胖着急的过来扶我,“我不是故意的。”
好你个小胖,背叛我也就算了,居然还学恶霸作派,反过来推我,我秦照影定不会屈服!想到这里,我略过小胖着急想拉我起来的手,伸手抱住他的胳膊,下一秒牙就啃上去了。
后来听兰婆婆说,那天她在跟药铺隔着一条街的家里都听见了小胖的哀嚎。
这场战事以我的胜利告终,小胖胳膊上留下了一个青紫的牙印。
小胖的爹妈十分通情达理,甚至在听完小胖的哭诉后依然押着他给我道了歉,并表示会代替小胖赔偿我三根糖葫芦,我心里的怒火这才稍微小一点。
我娘把我提回家,责怪我不该跟邻里街坊斤斤计较,边说着边给小胖拿了药让我给送去,我把脸一扭,全当没听见。
我娘生气了,觉得我桀骜不驯,让我回房间抄医书,再不许出门。
不出门就不出门,我打架还不是因为听了娘的话!
我憋着气回了房,那个哥哥正躺在床上看书。见我瘪着脸进来,问我发生了什么,我也当听不见,自己坐在一旁抄起了书。
“我到现在也不知道你是因为什么打架,去问你娘,你娘也说不出来,只当是你和小胖之间闹小矛盾了。现在你也不打算同我说一说吗?”
“都是许久以前的事了,皇叔何必这样执着呢?”我看向窗外,外面风雪正盛,噼啪敲打窗台。
幼年时的哥哥现如今变成了皇叔,当年的情谊现如今又能剩下多少呢?在这深宫里,还是少说为妙,免得被人当作了棋子也不自知。
“当年你娘救我一命,救命之恩,没齿难忘。不管过去多少年,我始终记得你娘的样子,还有你。”
这话他说的情真意切,我听的半真半假:“举手之劳罢了,不足挂齿。我娘本就是行医之人,既然看见了就不会见死不救的,皇叔不必如此挂在心上。”
听完我的话,他冷哼一声:“你倒是和小时候一样,还是伶牙俐齿的,就是现在像个刺猬般不如小时候招人喜欢。”
说完,扔下医书,起身回了案几边。
“其实,皇叔中毒这件事到底是怎么发生的,皇叔最清楚了吧!”
他猛地回头:“你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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